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可不是嘛!连筷子都没动几下。啧啧,看来昭平侯府和苏将军府这亲家,做得是面和心不和啊!前日佑康茶楼那档子事,怕不是空穴来风……”
“什么事儿?”有人好奇追问。
“哎哟,你还没听说?前日有人亲眼瞧见,裴世子在那茶楼雅间门口,对着苏大小姐那脸色,凶得像是要吃人,手都抬起来了!若不是有人劝阻,啧啧……”先前说话的夫人绘声绘色,仿佛亲见。
这些细碎的议论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迅速在女宾席间炸开。
落在苏棠宁身上的目光,渐渐从看笑话,演变成了同情。
嫁入高门又如何?夫君不喜,婆母刁难,连娘家祖母大寿都敢如此甩脸子,这位世子夫人在侯府的日子,怕是真的水深火热。
裴砚之对这些背后的议论毫无所觉,或者说,他此刻已无暇他顾。
那无处不在的痒意越来越猛烈,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
更糟糕的是,小腹深处那阵隐隐的绞痛也变得清晰起来,一股强烈的便意骤然袭来!
他猛地站起身!
动作幅度之大,带得身下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席间谈笑声为之一静,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裴砚之脸色涨得通红,不知是憋的还是气的,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再也维持不住任何体面,只匆匆对着主位方向胡乱拱了拱手:“老夫人恕罪,孙婿身体突感不适,需得暂离片刻!”
话音未落,已等不及任何回应,几乎是踉跄着,朝厅外冲去。
那背影狼狈不堪,只留下席间一片愕然与更加肆无忌惮的私语。
“这……成何体统!”有老派的官员不满地皱眉。
“看他那样子,怕不是急症?脸都红成那样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装病,不想待在这儿给苏家面子罢了!”
“哼,昭平侯府,好大的架子!”
苏老夫人看着裴砚之仓惶逃离的背影,端起面前的酒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
她侧头,对着身旁的黎嬷嬷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黎嬷嬷垂着眼,默不作声。
苏棠宁坐在祖母身侧,心头那点因裴砚之受罪而起的快意,很快被周遭那些同情的目光刺得生疼。
她挺直了背脊,藏在袖袍下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同情?她苏棠宁不需要!
裴砚之几乎是飞奔进了苏府专为男宾准备的净房。
关上门,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撩起自己的锦袍下摆,扯开腰带。
当看到腰腹间以及大腿内侧瞬间浮现出大片大片密集的红疹子时,他倒抽一口冷气!
是过敏!
他对自己杏仁过敏的体质再清楚不过!
发作时便是这般奇痒难忍,起大片红疹,严重时甚至会腹痛腹泻。
可他今日在席上,明明格外小心,所有可能含杏仁的糕点和菜肴一概未碰!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暖阁里那几盏“御赐龙鳞”!
那苦味,根本不是什么茶叶放多!
那分明是某种东西掩盖下的杏仁气息!
是了,就是那茶!
只有那茶,是苏府单独为他准备的!
裴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苏棠宁!只有她知道他对杏仁过敏!
只有她敢在祖母寿宴上,在御赐的茶里动手脚!
好狠毒的心肠!
她这么做,一是为了让他当众出丑,吃尽苦头;其二,恐怕就是想逼他不得不主动提出和离!
毕竟,世子夫人胆敢在御赐茶中下毒谋害亲夫,这罪名足够她死一百次!
她这是在赌,赌他为了昭平侯府的颜面,为了不将事情闹大,只能选择如她所愿!
“好……好得很!苏棠宁!”裴砚之从齿缝里挤出阴冷的声音。
“想用这种下作手段逼我就范?做梦!”
和离?偏不如她的意!
她越想逃离,他越要将她牢牢锁在身边!
这次,定要让她付出惨痛的代价,让她彻底明白,谁才是掌控她命运的人!
他强忍着浑身刺痒,整理好衣袍,脸色阴沉地再次走向寿宴正厅。
他必须立刻离开苏府,这副模样根本瞒不住人。
但他离开前,必须给苏家一个交代。
当裴砚之再次出现在苏老夫人面前时,厅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他避开众人探究的目光,只对着苏老夫人深深一揖,“老夫人,孙婿突感恶疾,浑身不适,恐是旧疾复发,需得立刻回府延医诊治。万般无奈,只得先行告退,搅扰了老夫人寿宴,孙婿万死难辞其咎!”
他目光沉沉,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飞快地扫过苏老夫人身边的苏棠宁。
苏老夫人脸上立刻堆满了担忧,连声道:“哎呀!世子这是怎么说的!身体要紧,快,快回府去,请最好的大夫!黎嬷嬷,你亲自送世子爷出府!宁儿,你……”
她看向苏棠宁,似乎想让她跟着回去照料。
“祖母寿辰,宁儿自当留下尽孝。”苏棠宁立刻接口,声音温顺,看向裴砚之的眼神也带着忧虑,“世子身体要紧,快些回府吧。府中有母亲在,定会为世子安排妥当的。”
裴砚之看着她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恨不得当场撕破她的伪装。
他强压怒火,再次对老夫人告罪,转身大步离去。
裴砚之离席久久未归,本就引人猜测。
当他被黎嬷嬷“送”出府,连苏棠宁都未跟随的消息传回宴席,先前那些私语瞬间变成了公开的议论。
“真走了?连世子夫人都没带?”
“这……这也太不给将军府面子了!苏老夫人还在席上呢!”
“何止是不给面子!我看是彻底撕破脸了!定是前日茶楼那事闹的!”
“唉,苏大小姐也是可怜,摊上这么个夫君,还有那么个继母婆婆,在侯府的日子,怕是举步维艰啊……”
“谁说不是呢!看她今日强颜欢笑的模样,真真让人心疼……”
……
昭平侯府,阆华苑。
裴砚之躺在自己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脸色已恢复了大半,只是眉宇间凝着一层戾气。
几碗对症的汤药灌下去,腹中的绞痛和身上的红疹已然消退大半,只剩下皮肤还有些许残留的刺痒感,时刻提醒着他今日在苏府所受的奇耻大辱。
是苏棠宁!绝对是她!
利用祖母寿宴,利用御赐好茶做掩护,对他下此毒手!
其心可诛!
“世子爷,少夫人回府了,刚进院子。”心腹小厮在门外低声禀报。
裴砚之猛地睁开眼,寒光四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对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冷声道:“去,告诉夫人,就说我突感不适,请她即刻过来一趟。”
丫鬟领命匆匆而去。
裴砚之目光扫过旁边桌案上还剩半碗的褐色药汁,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抬手,用指尖蘸了些许药汁,飞快地抹在自己的双颊和额头上。
药汁很快干涸,留下几片并不均匀的红晕。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躺下,拉高被子,做出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
苏棠宁刚回到自己居住的沁芳院,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便接到了阆华苑丫鬟的传话。
她微微蹙眉。
不适?在苏府时虽然脸色难看提前离席,但行动并无大碍,怎么回府没多久就“突感不适”了?
她心中疑虑丛生,但面上不显,只淡淡道:“知道了。我换身衣服便过去。”
换了件家常的素色襦裙,只带了贴身丫鬟春喜,朝着裴砚之居住的阆华苑走去。
踏入阆华苑正房,一股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苏棠宁脚步微顿,抬眼望去,只见裴砚之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锦被,脸色果然透着异样的红晕,双眉紧锁,看起来颇为难受的样子。
而更让她心头一沉的是,昭平侯夫人季氏,竟也端坐在床边的紫檀木圈椅上。
季氏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富贵团花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忧虑,手里捏着一方素色绣帕。
见苏棠宁进来,抬起眼皮,目光在她身上淡淡扫过。
“母亲。”苏棠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嗯。”季氏淡淡应了一声,用手帕按了按唇角,语气带着点责备,“宁儿回来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砚之身子不适,派人去请了你几回了?”
她刻意强调“请了几回”,仿佛苏棠宁故意怠慢。
苏棠宁垂眸:“回母亲,儿媳刚回府,梳洗更衣耽搁了片刻,并非有意拖延。”
说完,转向床上的裴砚之,“世子感觉如何?可请大夫瞧过了?”
她目光落在裴砚之脸上,心中疑窦更深。这红……看着有些刻意,不似自然病态。
裴砚之缓缓睁开眼,目光直直刺向苏棠宁,看得苏棠宁心头猛地一跳!
季氏用手帕轻轻按了按唇角,也看向苏棠宁,道:“宁儿啊,你既已嫁入裴家,便是砚之的妻子。他如今身子不爽利,这伺候照料的本分,自然该落在你肩上。瞧瞧世子,从你祖母寿宴回来便成了这样,想是席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苏棠宁心中冷笑。好一招祸水东引!
这季氏,是铁了心要把裴砚之过敏的屎盆子扣在苏家头上,顺便坐实她这个妻子“照顾不周”的罪名。
她面上露出困惑,声音温婉地反驳:“母亲此言,儿媳不敢苟同。祖母寿宴所用食材,皆是府中精挑细选,席上宾客众多,连儿媳自己也用了不少,皆安然无恙。若真是席上饮食不洁,怎会独独世子一人不适?儿媳倒是听闻,有些病症,需得特定的引子,或是在特定的地方沾染了不该沾的东西,才会发作。”
她目光清澈,言辞恳切。
季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中掠过一丝愠怒。
她没想到苏棠宁竟敢如此直接地反将一军,暗示问题出在侯府!
“放肆!侯府规矩森严,岂会有什么不该沾的东西?你身为世子夫人,不思己过,反在此强词夺理推卸责任,成何体统!我不管那问题出在何处,我只知道,砚之现在需要人照顾!
你,必须留下来,尽心伺候!这侯府将来的担子,迟早要落到你们年轻人肩上,若连这点本分都做不好,如何能让人放心?”
这番话落在裴砚之耳中,如同暖流淌过心田。
他看向继母季氏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感动。
看,关键时刻,还是继母为他着想,为他撑腰!
想到这,他心中对苏棠宁的恨意更甚。
苏棠宁心中嗤笑:好一个“母子情深”!
季氏这老虔婆,惯会做戏,表面关怀备至,背地里不知给裴砚之挖了多少坑!
她今日这般,不过是想借自己的手磋磨裴砚之,最好闹得夫妻彻底反目,她好坐收渔利罢了。
行,既然你要我“伺候”,那我便“伺候”给你看!
她低眉顺眼,对着季氏福了福身:“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媳失言了。儿媳定当尽心伺候世子。”
心中已打定主意:对季氏,表面敷衍过去罢了。对裴砚之?呵,他爱咋咋的,最好病入膏肓!
裴砚之听见这番话,气得当场就要跳起来。
就在这时,季氏的心腹大丫鬟琳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走了进来。
她将药碗放在床边的紫檀小几上,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敬。
眼神却不时扫过苏棠宁,带着一丝监督的意味。
这是季氏的眼线,留下来盯着她的。
苏棠宁仿佛毫无所觉。
她莲步轻移,走到小几旁,端起那碗药。
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温顺的笑容,在床边坐下,用瓷勺轻轻搅动着浓黑的药汤,舀起一勺,凑到唇边,姿态优雅地吹了吹气。
“世子,该喝药了。”她的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也带着关切,“母亲特意吩咐熬的,您可要趁热喝,药效才好。”
裴砚之看着她这副假惺惺的模样,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比那药味还令人作呕。
他强忍着厌恶,微微张开嘴。
苏棠宁手腕微抬,那勺滚烫的药汁便朝着他的嘴唇送去。
就在勺沿即将触碰到他唇瓣的刹那,她端着药碗的手腕仿佛不经意地一抖!
滚烫的药汁瞬间倾泻而出,不偏不倚,全泼洒在裴砚之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