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十五年冬至夜。
今夜的和乐楼悬灯如昼,红绸似火浪翻涌飞檐,丝竹之声裹着笑语自雕花木窗潺潺流淌,终是有了江音如满意的样子。
王太初和王绍安并肩立于和乐楼大门外,二人皆穿着簇新锦袍,王太初更是从晨光熹微捯饬到了华灯初上,每一处细节都需要江音如首肯才算定下了装扮。
“在等雍王殿下?”
自王太初立在这和乐楼大门前,便不住踮脚张望街口,分明是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休要胡说。”王太初听闻,双颊瞬间漫上胭脂色,耳尖也烧得通红,她侧身轻轻撞了撞王绍安,以示不满。
“是吗?我以为这些时日你时常去牙行看那雍王府旁的宅院,怕不是想要搬到那附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呢。”他垂眸望着王太初,唇边笑意温软,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像是春水里浮着的细冰。
“哥哥说话荒唐。”
那日自雍王府回来以后,王太初便照着刘聿洵所言去往了万安城内最大的牙行。其实那日她也未做其他,只是在牙行内饮了几盏茶,坐了些时候便回了王府,可谁知第二日王家王太初买雍王府旁宅院的消息就在万安城内传了开来。可笑的是,什么都没做的自己,竟还被传成了一副对那宅院势在必得的样子,而更可笑的是,那破宅子竟还有人抬价,导致那宅子的价格如沸水上腾,竟比市价高出了数十倍,所以今日才会有了王绍安打趣自己的话语。
王太初话音未落,正巧朱昌颐的青呢小轿停在门前,掀开轿帘,踏步而出,“我也瞧着绍安兄荒唐,今日和乐楼,倒是将这一街灯火都衬得暗淡,独留自己占尽风华,这可不像是绍安兄的风格。”
“家母定要操办一番。”王绍安见朱昌颐到来,连忙上前打拱行礼,指了指王太初算是告诫以后,便笑着陪朱昌颐入楼寻座。
王太初屈膝道了声万福,目送朱昌颐被陪着入楼。她轻笑一声,自己的哥哥同自己又有何不同,和乐楼内这满堂的宾客,真正是为了王绍安的接风宴而来的无非也只有这位太子侍读朱昌颐罢了。
她回身望向街口,堂内宾客已十之八九,可那个今夜唯一为她王太初而来之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都说王抃王大人为官清廉、不喜铺张,现在看来坊间的美谈怕是也不能全信。”
正当王太初专注盯着街口之时,周元月乘坐的马车从另一边而来,此刻已在和乐楼前停定,而此刻巧舌如簧,评头论足的正是辛芷绮。
她率先被搀扶着下了马车,一身依然是珠光宝气,紧随其后下车的是洪婕,虽是淡雅却也看得出是为了场合精心打扮了一番,郑思玥跟在后头,脸上虽有厚重脂粉修饰却还是能看出精神不济。
王太初朝天翻了一个白眼,自己在这寒风里站了那么久,没等来刘聿洵,倒是将这群妖魔鬼怪给等了来。
她低头扶额佯装看不见要走。
这些时日对于雍王府旁那座宅院买卖的流言思来想去串联了一番,暗地里还调查打听了一些,猜想刘聿洵此举可能是想钓鱼,虽不知为何事钓鱼,却知道这肥鱼是谁。
“呦,王姑娘见了我们就溜,怕这不是待客之道吧。”当然这肥鱼显然还不自知。
“辛姑娘这些时日可好,许久未见,听说辛大人病了好些时日未上朝,您看着倒是胖了不老些。”王太初虽怀疑想杀害自己之人是辛芷绮,对她也是恨之入骨,但又怕坏了刘聿洵的计划,不想逞一时之快,还是强颜欢笑迎上前去,“外头风大,请速速进楼入座。”
“你才胖……”辛芷绮躲开王太初攀上去的手,脸上有些挂不住,她素来贪吃,这几日更是几乎未去外头走动,腰身自是大了好几圈。
“咳咳,辛妹妹无礼了,现下王大人是通政使,早已不需要那些虚名了。”周元月坐在车厢内,一直没有出声,眼见辛芷绮落了下风,才掀开车帘探出脑袋,明着像是教训辛芷绮,暗地里却讽刺王抃贪图虚名。
“郑姐姐。”辛芷绮笑着没有接周元月的话,而是朝着郑思玥使了一个凌厉的眼色,便看到郑思玥走到周元月跟前伸出了手,准备扶着她下马车。
王太初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才惊觉,这四人之间的关系现下全然变了,不知何时,原本最贴近周元月身旁的郑思玥,现在变成了辛芷绮。
她盯着那个不断将雍王府旁宅院的价格推到高处的幕后之人,看着她慢慢被扶下马车,抚了抚鬓角,含笑着拉过辛芷绮的手,王太初知道,肥鱼上钩了。
“周姑娘此言不妥,如此说来,倒是会让听者误会姑娘议论我爹爹先前是在乎虚名之人。”王太初点了点头算是欢迎,含着笑继续说道,“我想姑娘定没有此意,往后还是说清楚一些为好。否则落下个擅议朝廷命官的罪名,恐怕也是不妥。”
“王姑娘真是伶牙俐齿。”唇角勉强挤了挤笑,周元月被扶着在马车前站定后,便吩咐使女从车厢内取来了一个锦盒,“今日是王姑娘的接风宴,我也给姑娘备了一份薄礼,想必对姑娘甚是有用处。”
“那便谢过周姑娘了。”
王太初从使女手中接过锦盒,只是拿在手中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王姑娘不打开看看?”已知道锦盒内是何物的辛芷绮早已按耐不住。
“既然周姑娘说此物对我甚是有用处,在此处打开便就不得当了。”
“王姑娘知道是何物就言不得当?”
“难道不是唾壶吗?”王太初故作不知捧起锦盒到眼前左看右看,“不瞒辛姑娘,也不知是方才嗅到了什么恶心之物,此刻只觉着喉间作逆,翻胃难平,最想要最有用处的便是那唾壶了。大庭广众之下,小女拿唾壶作呕岂不是不得当,所以还是先不打开了。”
“牙尖嘴利。”辛芷绮果然是沉不住气,她依仗着自己身后是周元月,丝毫没有把王太初这个朝廷三品大员的嫡女放在眼中,抢过手中的锦盒打开,将盒内之物扔到王太初的手中。
那是一本《女论语》。
“哦?此书有何过人之处?”佯装不解,王太初随手翻看了几页。
“自然是教你这个乡野之女如何在万安城内立足的法宝,免得王姑娘行事作风不妥,惹了笑话。”趾高气昂的辛芷绮像是完全取代了郑思玥在周元月身边的地位,那日在康王府做那出头鸟的还是郑思玥,今日就变成了辛芷绮,而唯一没变的就是那个站在身后策划一切,道貌岸然的周元月。
“辛妹妹怕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我送王姑娘此礼并非觉着王姑娘是乡野之女,难登这万安城的大雅之堂,只是觉着既然往后王姑娘要在万安城内长久生活,怕还是要收敛一些本性为好。”
“原来周姑娘的心意在此,小女先谢过周姑娘的‘薄礼’了,但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王太初将书重重合上,重又塞回给周元月,“小女无论身在何处,在乡野之间也好,在万安城内也罢,向来不喜欢以别人的所谓道理作为准则践行。我是如何立身学作的,我自己自然知道,至于我是如何事父母的,我的父母也自知晓,关于未来我如何对待夫君,也不劳外人操心。”
“不识好歹,到时候闹了笑话,可不要追悔莫及。”看着周元月的瞳仁里翻涌起厉色,辛芷绮忙接过那本《女论语》交到使女手中,在周元月的身边相伴多年,她自然知道她的脾性,万安城内占尽风头的她最是在意自己温淳的名声,所以向来都是郑思玥和自己做她那搬唇递舌之人。
可是在王太初面前,眼见着周元月这温淳的名号怕是守不住了。
只见她不动声色地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将浮上眼眸的怒意压回眼底,开口说道。
“王姑娘如若用不上,那自然最好。”
“元月可是无趣得很,哪有接风宴送这般不值钱的玩意的。”
也不知刘聿洵是何时到的此处,她们之间的对话又听去了几分,等众人循声看向出声处的时候他正倚靠在欢门边,手中颠着一个精巧的檀木盒子。
此刻周元月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意便再也粉饰不了,想到这些时日刘聿洵和王太初之间的种种,也顾不上虚饰周旋,脱口便是,“雍王殿下既然如此说,想来这盒子里的定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吧。”
“诶,果然是元月聪慧。”
原本只是周元月一句气话,却没料到刘聿洵来了兴致,他站直了身子朝着她们走来。
“这倒还是元月身边的辛姑娘给我的灵感,兵部职方司郎中的女儿尚且能用得起这样的东珠。”刘聿洵用盒角指了指辛芷绮耳畔的珍珠,轻笑一声,他的笑里藏着三分轻蔑,五分运筹,还有两分对猎物挣扎的玩味,“通政使的姑娘自然配得上更大颗的。”
说罢,刘聿洵便双手将檀木锦盒递到王太初的眼前,打开锦盒。
一对鎏金累丝耳环自盒中倾出,银鎏金的缠枝莲纹托着两颗圆润硕大的东珠,珠色莹润若凝脂,皎皎然泛起月华之辉。
“万安城欢迎王姑娘。”刘聿洵将王太初耳畔原本的耳环取下,温柔地将那东珠戴上,弯下身子轻声说道,“本王也欢迎太初姑娘。”
摇曳的东珠耳环流转着皎白金光,在王太初的脸上投下万千光辉,耀眼的光华与她脸颊自然晕开的娇红相映,更添几分动人之色。
“雍王殿下!”辛芷绮看着周元月脸上血色渐褪,脸色越发阴沉,那双眼底骤然翻起杀意,上次失手没有刮花王太初的脸自己已是入了险境,现下这对鸳鸯更是在她们眼前秀起了恩爱,她也顾不上眼前之人是什么皇子,不经思索便出声阻止。
“殿下,他们招了。”
正在辛芷绮为自己的以下犯上懊恼之时,马蹄的疾驰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李全胜策马到刘聿洵跟前,跃身下马抱拳禀告:“殿下,他们全招了。”
“那便好。”他望向站在身侧的王太初,眼底含笑,“这样便算是对我的朋友有交代了。”
此刻王太初才反应过来是何意,她的手不自觉地摸上耳畔的东珠,滚烫的掌心摸上东珠那一刻,犹如一粒星火坠入春溪,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似砸向溪水的暴雨一般,轰隆作响。
“殿下既然有公务在身……”
“纵使有公务在身,也没有王姑娘的接风宴重要。”刘聿洵开口阻止辛芷绮未说完的话,蹙眉转身看向她,“倒是辛姑娘此刻还呆在此处做什么,还是赶快回家去吧,否则怕是见不到辛大人了。”
“属下已派人前往辛府。”李全胜补充道,“辛姑娘若还想见到辛大人怕是要快些。”
在辛芷绮尚自怔在原地不明所以之时,周元月率先反应了过来,她按住还想探身询问的辛芷绮:“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我先陪妹妹回府。”
说罢周元月和辛芷绮便由使女搀扶着上了马车,郑思玥和洪婕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殿下可有何想要同我解释的?”目送马车离开,王太初才松快下来,回身正好撞到刘聿洵盯着自己的眼神,迎着目光问道。
“先入席,晚些抽空跟太初姑娘说道。”东珠在灯笼的光影里摇曳,圆润的珠身折射出暖黄的光晕,李全胜早已策马去了辛府处理后事,和乐楼的门前只余下王太初和刘聿洵两人。
“殿下利用我使美男计,难道不该给我一个说法吗?”
“哦?太初姑娘何以见得此计是美男计?”刘聿洵饶有兴致地看向王太初发问。
“对雍王府旁的宅院如此感兴趣的怕只有周元月周姑娘,殿下让我前往牙行喊价无非是想利用我抬高价格,激怒周姑娘对那宅院势在必得。”王太初盘算着继续说道,“只是我不知这周姑娘想要那宅子,殿下却能引出那辛大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还请殿下与我说明?”
“周将军最是清正廉洁,所以周元月虽是锦衣玉食却并未有如此多的钱帛在手。可是辛芷绮不同,辛起山最是贪婪无度,平日里行事作风也甚是挥霍,如果周元月想要用钱,必定会向辛芷绮寻求帮助,而辛起山最是疼爱她这个女儿,他便会想办法帮着辛芷绮筹钱。所以只要将那宅子的价格推到他无法支付的程度,他就会铤而走险。”
“所以殿下此次要查的是辛起山的贪腐?”
“也不全是。西境的军粮在运送途中路遇劫匪,兵部怀疑有内鬼所以排查了一番。”刘聿洵迟疑了一番,继续说道,“正巧查到辛府有养死士,便幸运查到了那日的凶手。”
“所以你们今日是设下了埋伏,诱得了那群死士?”王太初尚未注意到刘聿洵片刻的迟疑,尚在分析,“怪不得我瞧见方才李副将衣物污秽有血迹,原来如此。”
“正是,我们在赌辛起山会为了辛芷绮铤而走险。”
“哎,也不知周元月那身边的位置有何引人之处,值得她付出如此代价。”王太初长叹一口气,“另外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这辛芷绮又为何要杀我,只是因为那日同她在康王府的口舌?”
“不知,或许是这个原因,或许是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看来日后我需得谨言慎行才是,这万安城的姑娘脾气可是不小。”
“太初姑娘知晓便好。”看着眼前喃喃自语做起自我批评的王太初,刘聿洵逗笑着说道,“否则日后姑娘遇到危险我也不是次次能救的。”
“哦?是吗?先不说以后,小女子先谢过前次殿下的救命之恩。”她冲着刘聿洵欠身行了一个万福礼以示感谢,站直身子以后对着尚在沾沾自喜的刘聿洵继续发问,“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殿下为我解惑。为何殿下使美男计时会想到以我作饵?殿下是凭何觉着周姑娘会认为只要我得了那宅院,便会和殿下有什么故事呢?”
刘聿洵从未想过王太初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此问,他从未想过此事,他在潜意识中好像早已默认此事。
此刻他才明白周元月所说的伶牙俐齿原来是这般意思,他别过头去假装看来往之人。
“莫不是因为我的美貌?”面对语塞的刘聿洵,她更是来了兴致,绕到跟前,迎上目光继续追问。
“或许是吧。”他慌乱避开,抬头望月,避开话题后又觉得自己窝囊,重又撞上王太初的目光,“还是先入席吧。”
“太子未至,尚还不能开席。”王太初轻抚耳畔东珠,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羞怯之情,那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刘聿洵,竟比那东珠还要亮上几分,“所以殿下也觉着我漂亮?那殿下送我这般有心的礼物,可是还有别的心意。”
“太子还未到?”不知为何,他竟不敢迎向这样炙热的目光,只能再次避开话题,问些无关紧要的话。
“太子未到,殿下却先到了,可会觉得未能后出显尊而介怀?”王太初上前一步,逼得刘聿洵只能后退。
“自然不会。”
“为何不会?”见他闪躲,王太初有些懊恼,她又向前跨了一大步,继续追问,“因为这是我的接风宴,所以你不会?”
“是的,因为这是你的接风宴,所以我不会。”刘聿洵站定在原地,这次他没有后退,他低头静静看着因为他的回答而喜笑颜开的王太初。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让冉冉上升的王家成为自己在朝廷中的政治筹码,而王太初就是他的捷径。
“请教两位此处是否是通政使王大人的宴席。”
沉默间隙,一个身着宫装的小童气喘吁吁地轻声插话道。
“正是,请教公公何事?”王太初从欢愉中回神,看到来人腰间挂着的东宫牙牌,判断此人是刘聿恒的宫人,便率先一步开口问道。
“太子妃身体不适,太子殿下今夜需得留在东宫,特命小人来向王大人说明。”说罢小童拿出两个轻巧的锦盒,“另还有两件薄礼要送给王家兄妹。”
此刻和乐楼半掩的雕花木窗内,婉转琴声如潺潺溪水般流淌而出。那是《凤求凰》的曲调,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炽热情意,正随着这勾挑抹剔的琴声,飘向暮色深重的长街。
王太初莞尔一笑看向身旁的刘聿洵,戏谑地问道:“殿下可有给哥哥准备接风礼物?”
清越婉转的曲调,似情郎低诉衷肠,他长叹一口气,眼底尽是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指腹掠过她羞红的脸颊,最后落在她冻红的鼻尖上:“没有。”